弘治十八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尤其早, 跌入二月份后天气就开始转暖, 三月季春时节时便已隐有初夏的味道。
正是晌午的饭点儿, 京师闹市一家酒肆里座无虚席, 人声鼎沸。众人正兴致高涨地吃喝谈天，忽闻临窗的位子传来一声惊呼。那叫喊声音极大, 即使在四周嘈杂的人声里也显得分外突出。众人惊诧之下, 纷纷投去了探究的目光。
那方才惊呼的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 朝周围众人讪讪笑了笑, 随即又赶忙转回头, 压低声音冲对面的男子道：“不会吧献吉？你真的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可相信的，”李梦阳严容道，“我早就想这么干了，只是江兄一直苦心劝我，我也尚未抓到时机，这才憋了这么久。”
“天哪，”江瑀一脸头疼之色，“之前我以为劝好了，没成想你竟然一直未曾打消这个念头, 居然……居然真的去和寿宁侯作对……现在好了，你参了那位侯爷，打算怎么办？”
李梦阳不以为意道：“该怎样还怎样。”
江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 低声道：“你脑子转转弯儿成不成, 你可想清楚了那是谁！当今国舅爷, 皇后娘娘的亲弟弟！那是你能惹得起的？”
江瑀见李梦阳依旧不为所动, 气急败坏道：“皇后娘娘十几年独得帝宠，如此圣眷，莫说本朝，便是前代也挑不出个能相较的！张家更是藉此得无上荣宠，圣上甚至不惜历时数载为张家立了家庙，连匾额和碑文都是御笔亲题的，这样的贵戚，你也敢弹劾！”
“你说的这些天下人都知道，我如今身处朝堂，更加清楚。”
“那你还做出这等寻死之事？”
李梦阳给江瑀倒了一杯酒，示意他稍安勿躁，随后笑道：“你只想着张家怎样势大，却为何不想想陛下这一头？难道你没发觉么？陛下虽然对张家圣恩泽厚，但却是拿捏着分寸的。我死不了。张家那两位国舅都是不争气的纨绔，平日里骄纵跋扈，一参一个准儿，但你何时听说过哪位大臣因为弹劾了寿宁侯或者建昌侯，被陛下处死的？”
江瑀忖量片刻，先是点点头，后又皱眉道：“陛下是明事理，可你终归也是捅了个大篓子，纵然死罪可免，但怕是活罪难逃……”
“难逃便难逃吧，拼着豁出去半条命我也要试上一试的，唯望陛下莫要因我弹劾张家而不理我旁的谏言，”李梦阳喝了一口酒，神色越加凝重严峻，“去岁灾伤四起，陛下圣心忧切，瞧出其间显露的一些弊政，赈灾治灾之外，趁势又大肆整饬朝纲吏治，大有新政之势。圣上有此忧民之心，我身为人臣自当尽心出力。若是能趁此机会整治整治不可一世的国舅，便算是圆满了。”
江瑀叹道：“献吉啊献吉，你挂着户部主事这么个闲差，那样拼命作甚？平日里研究研究学问，不也挺好？你如今可也是名流了，我眼下喊一嗓子你的名号，得有不少人凑上来与你结交，你信不信？”
“做学问是做学问，”李梦阳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，不知想到了什么，神色愈加坚定，“我虽只是个正六品的主事，但也存着报国之心，不想白拿朝廷的俸禄。”
江瑀无奈地看着对面神情倔傲的好友，摇摇头，又看向窗外炽盛的日光，叹息道：“今年怎热得这般快，入春以来又不下一滴雨，听闻河南都闹旱灾了。唉，去年六月还飘了雪，这都什么天气啊。”
李梦阳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，面现忧色，长叹一声道：“希望能痛快来几场雨，不然今年的春种都是问题。中原可也是粮仓，若是久旱，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，到时受苦受难的还是平头百姓，”江瑀瞧着外头的日影，叹息连连，“但愿今年风调雨顺，可别再有那么些天灾了。”
窗外，自头顶万里无云的沧溟，到脚下丈量不尽的大地，都充斥着明亮得耀人眼目的日光。
日光绵延无边，浩瀚无际，映着酒肆顶上的灰瓦，也同时映着宫墙顶上的金色琉璃瓦。
紫禁城长安宫偏殿内，两名宫人正垂手侍立在软榻不远处，等着倚在榻上看书的公主随时差遣。殿内静得只闻轻微的书页翻动声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身上，暖洋洋的，朱秀荣看了一会儿便生出些困意，正准备放下书午睡片刻，忽闻外头传来一阵嘈杂。她刚要吩咐宫人出去瞧瞧，就惊见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。
那两名宫女也被吓了一跳，正要呵斥，然而待到看清楚闯进之人时，又纷纷闭了嘴，赶忙扑通跪下叩首道：“奴婢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外头守着的内侍宫人俱是一脸惊奇，又不敢迟疑，忙忙跟进来跪下行礼。
朱厚照根本无暇顾及这些，一挥手吩咐众人都退出去。末了还交代，不要把他来这里的事说出去。
“太子哥哥这是逃难来了？”朱秀荣此时反应过来，咯咯笑道。
“跟逃难差不多，”朱厚照抹了一把汗，兀自灌了一盏茶，缓了缓，转头道，“你这里有地方藏不？”
朱秀荣奇道：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
“别提了，”朱厚照一屁股坐在交椅里，大喘了几口气，“可累死我了……我可是一路从清宁宫飞奔过来的，没想到平日里练的功夫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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